跌宕自喜既可形容人,也可形容文(在“風格即人”的意義上,二者又是統一的)。前者譬如有《明史·儒林傳》稱王畿“弱冠舉于鄉,跌宕自喜”[23],錢泳《履園叢話》說饒介之“以元末亂隱居姑蘇,跌宕自喜”[24],等等,指向一種落拓不羈、任真率性、狂狷激切、爽朗活潑的性格,而馬雁就是這樣一個人。《俄羅斯的血液》:“有兩種俄羅斯人,偏執、虔誠、矛盾的俄羅斯人,和熱情、自由、激烈的哥薩克”,這與其說總結了俄羅斯的民族性,不如說是馬雁的自況之語,她就是“兩種俄羅斯人”的混合。作為一種寫作觀念與文學風格的跌宕自喜,在古典傳統中亦淵源有自。毛先舒以“跌宕自喜,不閑整栗”[25]概括李白(歌行)的詩風;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稱賀貽孫《水田居士文集》“所作皆跌宕自喜”,這既是稱贊賀貽孫“于古人文集之外,別有自得”,也是說他行文“特一氣揮寫,過于雄快”[26];錢基博《中國文學史》沿用了毛先舒的說法,指出陳子龍的七古“跌宕自喜,取藻于六朝四杰,而出入于太白昌谷”[27]。除了部分早期作品及報刊的約稿之作,馬雁的寫作不僅自覺地繼承了這一古老的風格,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更新了它的內涵。
跌宕自喜的文學風格與讀書大有干系,其得以形成的基礎性條件之一即博覽群書。馬雁認同毛先舒對李白的評語,但她同時指出,在跌宕自喜的表象下,“是巨大的知識體系,因為李白‘五歲誦六甲,十歲觀百家’(《上安州裴長史書》),后人要學卻不肯下苦功夫,就成了粗率油滑”[28]。
跌宕自喜風格的第一個特點是“快”(跌有疾行義,如跌蹏)。李白之所以贏得這一考語,是因“詞語迅快”、“思疾而語豪”,也就是“詩思和詩語之間的疾速”[29];賀貽孫也很快,所謂“特一氣揮寫,過于雄快”。而馬雁運思造語同樣迅快如馬、雁一般,用范梈《木天禁語》里的話說,“突兀萬仞,不用過句,陡頓便說他事”[30]。《我是夢中傳彩筆》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:
再來說買舊書,武宮正樹自然好,藤澤秀行也不壞,但還是武宮好,因為名字有殺氣。我也喜歡大竹英雄,這個名字有點像古龍的小說,有《歡樂英雄》,還有個郭大路。但我不喜歡王動,因為他不愛燕七。燕七有點英倫范兒,因為大概是個平胸。燕子李三,我也喜歡,因為好像會飛的樣子。拼命三郎就不好了,但《阿飛正傳》不錯,要電影才不錯,小說還是不行的,因為阿飛太笨。因為他的笨,連帶林仙兒也顯得不聰明了,因為林仙兒的不夠聰明,連帶林詩音也不清麗了。我還喜歡木谷實,因為他的木谷道場好像一個農業合作社的樣子,再加上他雖然不笨,但和吳清源一比,就好像榆木腦袋了。既生瑜,何生亮?
一氣呵成的轉換——有賴于讀書之雜,最后由“林”轉至“木”,再由木谷道場之“谷”“場”想到農業合作社,因木谷實之“木”“實”而及榆木腦袋,最妙的是由榆木之“榆”想到字形相像的“瑜”,因清源之透亮感聯想到“亮”,那句成語又恰好貼合了木谷實與吳清源的實力對比,這樣的疾思快語“好像會飛的樣子”,試問我們還能跟得上作者的文思嗎?
像李白一樣,馬雁也是因為快而“語多猝然而成”:在快速的語流中,話語結構有時并不完整,甚而故意有所省缺以避冗贅。不過這種“省字約文”由于語境的支持,并不會造成語義的欠缺,例如“你唱歌我聽吧”[31](“歌”后省略了“給”),“那句我喜歡的王勃”[32](末尾省去“的詩”),“其實公路也就和游樂園小火車一樣,在盤旋”[33](“火車”后略去“的軌道”),“那個老頭兩分錢看三本連環畫”[34](“老頭”后省“的攤”或“那兒”)。省缺也會帶來陌生化、詩意化的效果,《第一只小板凳》:“急匆匆聽到下樓聲”,這個“急匆匆”的句子既有省缺又有語序之跌宕,“正確”的表達應該是“聽到急匆匆下樓的聲音”,但顯然有些慢;馬雁是個狂熱的愛花之人,下列句子也逗漏了這一點,“初中的時候攢了一個星期的零花買了《米尼》”[35](“時候”后省略“用”,“零花”省“錢”),“我揀了臨河的小桌,要了一杯菊花”[36](“小桌”后省“坐下”,“菊花”省“茶”),這省缺就像“腰帶上別一朵梔子花”[37]的少女馬雁一樣,用“花”裝點了一個句子。
《讀詩與跌宕自喜》:“(李白)因為太快,所以不能建立新的體系,卻把前代的精彩都籠括到他身上來發出奇光異彩”;葛兆光的原話是,“李白……囊括了古代詩歌傳統……他的天才足以讓他左右采擷隨心所欲”[38]。而博覽群書、博采眾長的俊快的馬雁不也是如此嗎?
除了快,跌宕自喜更是指向一種自由的寫作境界(宕有流動義,如皇甫謐《三都賦序》“流宕忘返”;而跌宕的主要涵義乃放縱不拘)。中國古典散文從莊子的“逍遙游”,蘇軾的“萬斛泉流”說,陸象山的“胸襟流出”說,到公安派的“獨抒性靈”,均揭示了自由精神乃是散文體裁的魂魄。西方的隨筆同樣如此,阿多諾指出這種不必屈從于外部權威、最少形式束縛的文體,比起其他體裁更能起到喚醒知識分子自由意志的作用。[39]而馬雁可以說將散文的這一核心特質發揮到極致。
就詞法而言,她并不滿足于現有的語匯,也不會完全遵循詞語使用的陳規舊律,不僅如此,她甚至故意在語言中搗亂。描述身段妖嬈的綠度母時,馬雁生造了“曲致”一詞[40];《我是夢中傳彩筆》中,“我外婆還管打火機叫‘點火器’,我覺得也很好,因為打火機顯得太有科技含量了,其實哪有那么多”;《杭州》為了不透露老胡的性別,以“它”相稱,而對于貓或熊貓,乃至包括一段文字在內的萬物,馬雁卻要用“他們”或“她們”來指稱,因為“沒有一個事物的存在是毫無生命力的,所有的事物都具有天賦的神奇本性,當他們相互作用時,激發出巨大的能量”[41]。當代散文作家,大多只能算是語言的熟練工而已,在駕輕就熟的操作中,他們對語言本身既無所謂追問,也無所謂挑戰,更無所謂發明;而宣稱“發明詞語者,發明未來”的馬雁,一直致力于通過創造性的寫作,對字詞及其可能性有所實驗、拓展,工具型表達符號由此獲得獨立而突出的審美價值。
在句法、篇法上,馬雁同樣秉持一種典型的無政府主義方法論,以活法、萬法、無法為法,形成了一種貌似雜亂無章的風格,一種接近于“文”之字源義的“錯畫”之美,散見于本書中的下列句子提示了這一點:“東一句西一句的好。真有意思”[42];“雖然這前面一句好像沒什么邏輯好推演出來,但就這樣吧”;“想怎么寫就怎么寫……就是故意要亂寫”[43];“其實只是想啰嗦一下,東拉西扯,在這些方塊字中間忽然覺到一點趣味和情調,彌漫其間——奇妙的事情”[44];“沒有什么任務局限的時候,我傾向于用東拉西扯的方式寫文章”[45]。“東一句西一句”、“沒什么邏輯”、“亂寫”、“東拉西扯”,這些方式成就了一種徳勒茲所說的“塊莖式文本”。這種“塊莖式文本”解除了根–樹結構的中心化和層級化制約,自由流動,隨意伸展,旁逸斜出,意態橫放,不斷衍生差異,制造新的連綴和撒播;它反中心、反總體、反譜系、反僵化,強調文本的隨意性、流變性、多元性、偶發性、散逸性、異質拼貼性,從而帶給我們強烈的跌宕和迅快、自由與意外之感。“最愛是《菟絲花》……二十年后知道菟絲子是補腎的藥。補腎和瓊瑤沒什么關系,但也東拉西扯上吧”,這就叫,“瓊瑤差點害死我”[46],因此活該被拉扯;《人生只若初相見》中,一段非常理論化的表述之后,馬雁來了一句“上面不是亂碼”;《我這個人,脾氣很不好》:“‘若非群玉山頭見,會向瑤臺月下逢’,真是肉麻得要死。是我,誰拿這樣詩給我,我都要說:‘你不要寫奇怪的詩給我,因為我們沒有萍水相逢過’”,虧她想得出,用徐懷鈺“沒有萍水相逢”的流行歌,回絕李白“見”、“逢”的肉麻詩;《棲水》打錯了字卻將錯就錯地一路寫了下去,“又像菠蘿或香蕉。剛才打菠蘿,打出了碧落。碧落真好,抽象得好……”。結尾我們見得多了,可馬雁還是能用她的“亂寫”拓展我們的結尾觀,使我們大開眼界。《〈閃靈〉不耽誤時間》最后寫道:“我寫到這會兒,覺得基本上嘮叨夠了,可以告一段落了,但是和《閃靈》好像沒什么聯系。不是沒有直接聯系,是一點聯系都沒有。這種事情是不多見的。”“形散而神不散”的教條可以休矣。再看《讀詩與跌宕自喜》的結尾:“所以本來想寫的一些話到這里就不打算寫了。”以及《雙去雙來君不見》的結尾:“做題目的‘雙去雙來君不見’是《長安古意》里的,我自由自在地想成是《站在高崗上》的真相。真相殘酷嗎?其實不見得,真相都有一點悲哀,這倒是的。有時候想得太多確實很倒人胃口,就像寫這個文章,就是隨便寫寫,可是因為智力低下,所以就拉拉雜雜地寫這寫那,寫到結尾了還結不了尾。”
在馬雁跌宕自喜的寫作中,一篇散文并非是在演繹或歸納中達成的一個封閉結構,而是意識的云轉飄曶(《一念》最有代表性,簡直“一念三千”)。 她的散文經常出現“忽然想到”、“乍想起”、“又想起”、“轉念一想”等語詞,更多時候則連這些提示語都沒有,直接呈現活躍思緒的跌宕變化。對此,馬雁喜愛的克爾凱戈爾認為:一個關于存在的體系是不可能的,因為存在是超越邏輯的,是變幻無常和荒謬的,“存在既然不可能被思想,而存在的個人卻在思想,這意味著什么呢?這意味著,他只能是斷斷續續地思想,只能是忽前忽后地思想”[47];克爾凱戈爾喜愛的帕斯卡爾則說:“我要在這里漫無順序地寫下我的思想,但也許并非是一種毫無計劃的混亂不堪;這才是真正的順序所在,它將永遠以無順序的本身表明我的對象。”[48]也就是說,恰恰是未被某種剛性結構或邏輯性統攝的思想、倏忽變化的思想,才是與存在同質的真實思想、生機勃勃的自由思想。馬雁曾說:“古代漢語‘思想’一詞的所指本就包含‘自由’的意思,且是動詞(例見曹植詩作),但糟糕的是現在它已經喪失掉了這些,成為一個可怕的名詞枷鎖。”[49]她的寫作就是要將“思想”從“可怕的名詞枷鎖”中解放出來,使其回歸古老的內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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厲害呀
最不靠譜,時間不準時
16路車沒有上來
這幾個人還有臉亮?